追尋愛與家庭的共生

高雄醫學大學性別研究所 助理教授 胡郁盈

 

自由與束縛,逃離與停駐,求索與困惑、愛與責任,這些在同志生活中迴旋不去的主題旋律,映照了同志在情感關係與自我認同中的反覆關照,構成了同志的生命之歌。

 

而「家庭」似是理解這些主題不可或缺的軸心。在本此影展幾部以男女同志為中心的短片中,對於家庭關係作了多元且細膩的呈現,除了再度強調異性戀家庭與同志認同之間的扞格,以及同志主體對於建立屬於自己的家庭的渴望之外,同志主體本身對於家庭與愛情的選擇,也開啓了一扇重新詮釋同志情感與認同的窗口。

 

在「漫漫長路」中,看守雜貨鋪的少女邂逅了單獨旅行的女子,短短的幾天相處之中,愛火萌生,萬般繾綣。但是女子很快又要踏上旅程,當她要求少女與他一同離開之際,少女卻因必須照顧爺爺而放棄了愛情,選擇了留下。「我們之間」描述了已婚少婦與家庭繪畫教師之間的戀情,當丈夫決定停止孩子們的繪畫課程,繪畫教師也要求少婦向丈夫坦白他們之間的關係,然正當少婦猶豫之際,繪畫教師留下了兩人的定情物,默默離去。「拉拉路上」則記錄了中國年輕一代的女同志如何在傳統的家庭壓力中尋求實踐同性情慾的方式,出走到歐美國家是普遍的想像,而藉著假結婚來敷衍家庭壓力則是那些無法逃離的人的可能選擇。

 

在這些影像敘事中,家庭責任與自我情愛被呈現為對立的命題,而同志認同往往擱淺在承擔與追求的兩難之中。在同志運動脈絡裡,異性戀家庭向來被視為核心壓迫體制,消極忽略與積極排斥使得同志主體必須生活於漆黑暗櫃之中,家庭責任壓抑了真實的自我與情感,同志認同成為不得言說也不被看見的魑魅魍魎。

 

「我們之間」的敘事結構即展現了這個典型的敘事結構。在兩人愛意正甜時,已婚少婦卻不停的向繪畫教師重複:「我們之間發生的事,就讓它留在這個房間裡。」最後的場景中,少婦的丈夫與孩子提早回家,雲雨過後的兩人措手不及,少婦匆忙將愛人塞進衣櫃,繪畫老師在櫃中一面窺視少婦與家人的親密互動,一面反覆回想過往,尤其是當她誤以為少婦為她準備的禮物是一枚戒指的那一幕。最後少婦終於將丈夫與孩子送出門,打開衣櫃,愛人已經消失,少婦從衣櫃中拿出曾被誤以為是戒指的手環,面對著空無一人的門外,微風吹動窗簾,過往的一切真的存在嗎?這個敘事手法清楚明白地運用了同志運動中的「暗櫃」隱喻,面對異性戀父權家庭,同志情慾與認同只能如鬼魅隱身於暗櫃,或消失於白晝之中。

 

然而,家庭對於同志的意義僅止於壓迫與噤聲嗎?近年來諸多研究逐漸捨棄了異性戀父權家庭與同志之間的二元對立,轉而積極探討同志在選擇與協商家庭關係之中反映出的,家庭對同志多元的意義。在「漫漫長路」的最後橋段中,當女子即將再度踏上旅途之時,少女似乎選擇了留在祖父身邊,並對女子露出明亮堅定的笑容。在此處,家庭羈絆對於少女與「我們之間」的已婚少婦似乎大為不同,當已婚少婦在家庭與同志愛人之間徘徊無奈,少女對於選擇留在祖父身邊是自信且明確的;然而在最後一幕,排檔桿上交疊的雙手,似乎又在暗示少女最終仍然選擇了與戀人一同離開。在這裡,少女對於祖父的愛,對於同志愛人的愛,對於家庭的責任,以及對於自由的嚮往,呈現出了複雜且糾葛的關係;同志主體與父權家庭之間的相斥也許並非普世皆然,個人在面對不同情境時所作出的決定,也許才是理解同志認同型塑的有趣之處。

 

在華人同志文化中,家庭對同志的意義更與西方脈絡不同。有人說,家庭是華人同志認同路上最大阻礙,有人說,家庭是華人同志認同中不可或缺的內容物。「拉拉路上」呈現了這糾結拉扯的關係。主要的三位受訪者中,有一位為了遠走高飛到澳洲,在農場的辛苦工作與種族歧視中仍然感覺自由;有一位計劃時機到來便飛往德國,雖然他的德語並不算流利;第三位對於家庭關係的詮釋是最有趣的,面對父母逼婚的壓力,她說她可能最終必須以假結婚來過渡同性情慾,然而她說只要她母親快樂她就快樂,她母親的快樂比他自己的快樂重要。到底要如何理解這樣的一種陳述呢?是缺乏意識覺醒?還是對家人的愛大過於對自己的愛?同志可以愛家人更甚於愛自己嗎?同志認同與家庭情感只能是二選一的是非題嗎?

 

最後,從此幸福快樂的伴侶家庭當然也是同志家庭想像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貝瑞蛋糕店」中,兩名男同志戀人正在為自己的婚禮烘焙結婚蛋糕,閒談中說出的「這塊領域終於有不錯的市場了」,似乎在說,同志伴侶自組家庭,已經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夢想。而在「夢幻約會」中,兩名女同志伴侶到了高級飯店約會,卻只想好好睡一覺,鏡頭切換,家中爺爺奶奶正天翻地覆的照顧孩子們。同志家庭的日常與一般異性戀家庭並無不同,照顧孩子的疲累,義務幫忙的父母,以及不間斷的睡眠比情慾更重要的伴侶二人。

 

在這些對同志家庭的描繪中,我們看到的是同志對於追求自我與家庭認同之間錯綜複雜的情感,以及伴侶家庭與原生家庭之間糾葛共生的關係。這些影像敘事超越了典型的壓抑與對抗二元結構,帶給我們理解同志與家庭的全新視角,在全球化的脈絡之下,台灣在地的同志家庭故事,還等著我們去發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