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曲恰恰恰》
國立屏東科技大學通識教育中心助理教授 廖珮如
電影的第一個場景觀眾看到成為軍人的Anita威風凜凜站在前頭訓斥女性下屬,雙方刻守軍人紀律對答,內容卻是女性下屬與情人間的愛慾。嚴守戒律的軍隊是如何壓抑與規範慾望,但四處萌生的人類慾望豈是層層軍紀所能壓制,導演這一精心安排也讓觀眾跟著Anita回到年少歲月時,更能對照初戀的無憂無慮和成人後人性慾望與殘酷現實之間如何矛盾拉扯。
本片透過Anita的視角帶領觀眾一同回到青少年時初戀的怦然心動、羞澀膽怯、茫然困惑,導演選擇從青春期的Anita眼睛看大人世界的情慾糾葛是相當勇敢的。我們太容易透過教育將孩童、青少年、青少女塑造成無性的純潔天使,然而,正如同影片中三名孩童的初登場鏡頭便是聚在一起玩結婚的遊戲,孩童自小便模仿大人的行為進入性別化人際關係,性意識的啟蒙與探索更是青春期的重大課題。導演自然且不避諱地述說Anita性意識啟蒙的經驗,帶領我們跟著Anita一起回到青春期慾望初啟蒙的時刻,陪著Anita經歷一段同性情慾探索終至確認的歷程。但是,導演的關懷不僅止於個人,她想講述的故事有其真實(甚至殘忍)的在地脈絡,從一群婦女聚在家中討論Obando慶典、求子、談性開始,觀眾看到Anita生活的世界有極強的宗教道德規範、因貧窮而至他國工作更是屢見不鮮,這些現實限制與人性慾望的拉扯成為電影的主軸。
導演將Anita的初戀過程拍攝成一段複雜的旅程,當性、慾望遇上宗教和貧窮時,邊緣的性實踐如何烙印在人的肉體上,使人享受歡愉的同時也承受痛苦。與其說這部片講述Anita同性慾望的啟蒙,不如說觀眾透過Anita自我認同的過程看到菲律賓鄉村生活中的慾望與道德的矛盾、歡愉與貧窮的衝突。導演很巧妙地把「性」這種慾望以不同形式表現出來,Anita對女人的性、慾望;Pilar作為女人對Oscar的情與慾;渴求著Pilar的男性、女性慾望;婚姻外異性戀的性慾望;婚姻內異性戀的性與生殖。
Pilar她象徵那把開啟人們慾望的鑰匙,她開啟周遭人們酷異的想像,她帶領人們體驗慾望的歡愉。她是種世人指責的惡魔般存在,如此真實而野性地勾起人們的慾望,她啟蒙一種超越世俗道德規範的慾望,她讓人們看清自我感受,與她的肉體接觸交融時越發清晰自己所想所欲。她孤絕的存在也象徵著那些不符世俗性道德群體邊緣的處境,即使身處教堂也遭世人指指點點。但慾望不會只有歡愉,肉體享受歡愉的同時也承接苦痛,Pilar以女性的肉身勾起男男女女的慾望,卻也以肉身一次次承受苦痛。
導演巧妙地以Obando慶典來穿插討論性、生殖、慾望、世俗限制,聖母聖潔的光輝似乎掩蓋不了人們的慾望,教堂裡良家婦女與邪惡女人齊聚一堂,然而那邪惡女人果真如此邪惡?Obando聖母遊行為婚姻內渴望孩子的女性帶來希望,婚姻內的性被大方討論著、婚姻內的孩子在祝福期待中出生。人類慾望無法被世俗的婚姻規範所限制,但婚姻外的性被噤聲。被邊緣化噤聲的性藉由Pilar找到出路,但不符世俗性道德規範的慾望終究在現實的重重限制下由女性的肉身承擔…墮胎-一項不被天主教認可的行為,是貧困求生存的女人不得不的選擇。身體的苦痛,心中的糾結。前一個鏡頭是已婚媽媽為剛出生的孩子開心,下一個鏡頭帶給觀眾的是未婚女性為生存放棄未出世的孩子。沒有道德批判、沒有傳道說教,只有道德禮教促成的殘酷現實與女性肉身的煎熬。
本片更加細緻的部份是導演將慾望放置於菲律賓與跨國資本流動的經濟環境下討論,慾望並非真空存在於個體身上,個體亦無法置外於現實桎梏。被宗教噤聲的性與慾望面對艱困的經濟條件時,導演藉由Pilar肉體的苦痛來呈現人們內心的掙扎,Pilar與Oscar之間的矛盾與苦痛看似被物理距離治癒,心的距離卻始終無法拉近。她承受的苦痛來自沒有選擇,不管是面對宗教道德規範或艱困的經濟環境,女性的選擇就是沒有選擇,一次次離開、一次次放棄,一次又一次受傷重整,何處能安身立命?唯有出國打工或移民才是活路的國家裡,愛情和慾望沒得選擇地被物理距離切割,即使是婚姻內的性和慾望也被貧窮和跨國資本流動切斷噤聲,媽媽們總玩笑著說「妳的陰道要合起來了嗎?」習慣了分離,夫妻情感似乎只能透過性來表達,女性慾望被貧窮淹沒化為幽默言談。即使剛萌芽的慾望也因物理距離被迫切斷,被迫放棄的孩子象徵著國家貧困時人們掙扎的求生之道,宗教聖潔的光輝終究無法救贖朝不保夕的困頓。
隨著Anita的成長,認同的確立,我們更深刻感受,那一年一度的慶典歡愉背後存在多少人們求生存的無奈、憤怒與渴求。聖母慈祥地笑著,人們渴求恩典,但貧窮卻毫不留情掐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生命。導演的企圖與關懷超越了獨立製片的預算限制,她對邊緣性實踐的廣泛關懷更加踏實確切地帶入在地的交織脈絡,宗教和經濟宰制個人的慾望與身體,或許身處其中的個人只能感受到個人的喜怒哀樂,但身為觀眾的我們卻在導演的敘事中將個人的經驗連結至更大的社會結構因素。影片最後,Anita對性別認同的徬徨不安已消逝於時間長河,但Pilar呢?但那些不容於宗教道德規範、受限於經濟環境的性少數呢?或許,這是導演留給我們思考的問題。